90   第 90 章

◎太狡猾了！◎

以前周目, 李心艾和沈鈞的結合有洛華的撮合成分，每次飯局都是沈鈞把她帶來，洛華還記得最開始幾次自己見她時的感想。那時還不覺得她多討人厭, 只是李心艾坐在椅子上, 懶懶轉著勺子，反射燈光, 他覺得她像只黑貓。

不知道披散的頭發和慵懶的姿態, 哪個促成了這種幻想。但他總記得那時候李心艾的眼睛是深綠色的，像店中暗處的寶石。很神秘的眼睛。沈鈞說話時, 她的眼睛從下往上，隔著桌子看洛華。

後來洛華就痛切的在她身上感覺到命運，同情她。不全是把自己母親的境遇重疊在了李心艾身上。人不是只有想到自己的過去，才能同情一個人的。

那時候又覺得她像黑色的鳥。自然界偶爾會出現白化病個體, 很顯眼, 很難存活下去, 容易被天敵捕獵，也會被同類排擠。但人類至少會覺得那種個體非常可愛, 純白的生命，看到了就會予以照顧。如果是純黑的個體, 又會怎麽做呢？很難想象是自然長成的。被化工原料汙染，還是被女巫施了魔法呢。

她卻只是靜靜站在一邊舔舐著自己的羽毛。

洛華想她應該連壽命都比其他人短不少。李心艾是說：“三十歲就會結束了。”神情不像在說自.殺，像在宣布世界的終結。她好像相信除了自己的意識外，世界再無他物，只要自己閉眼, 世界就會消失。

洛華就只能嘆氣。他因為生了病, 應對自己的問題都很夠嗆了。一般不能看見別人的不幸, 他後期演藝圈事業都不搞了, 本來的錢夠他花三輩子的，但要按他印象中的揮霍方式，可能就只能撐幾十年，現在是字面意思的【我的錢夠我不工作度過餘生——如果我這周末就死】。他連經紀公司的聯系方式都想刪掉了，那天卻偏偏被沈均聯系上，要出來找離家出走的李心艾！

洛華想為什麽就是不能讓一個病人好好待著，又在想自己是不是沒和那群朋友說過自己得了癌癥。三十多歲肺癌去世的藝術家他就認識伊藤計劃。哎。喜歡他的科幻小說。李心艾肯定不看吧。

年紀輕輕得絕癥對他不算不幸，每年定期的體檢有顯示狀況糟糕，醫生皺著眉頭，讓他控制吸煙量，他也從來沒聽過。吸煙的感覺並不好，但他意識到的時候，每次手都已經伸到口袋裏掏打火機了。他想也有在懲罰自己，幻想著肺一點點蜷縮變黑，像壁爐中被灼燒的落葉。

但真聽見肺癌，還是晚期判斷時，他也是站在外面道路上，發了一整天的呆。

行人來來去去，可能有人看他，但真沒多少人長久在意，更沒人湊上來找他要簽名，問他“心艾，我是你的粉絲！可以和我合照嗎？”，這麽說是因為李心艾肯定會這樣。

她在那個小城市還好點，以前風頭最盛的時候，知道懷孕陷入混亂，在外面發呆，坐在深秋的長椅上，冷得發抖，十五分鐘裏被三個人上來搭訕。根本沒法好好憂郁，最後憤怒地走回家。

洛華記得她的經歷，他那個時候聽說了還笑，但笑時已經覺得空虛。他覺得李心艾各種各樣都很可憐，喜劇的內核全是悲劇。

從早上到下午到晚上，洛華一直站在那裏，他沒穿大衣，很冷，最後已經沒法胡思亂想，只能感受到身體被風吹著一點點喪失溫度了，在他幻想裏，他完全冰冷無法控制的那部分身體是透明的。夜空中只有月亮，城郊也看不見星星，洛華步履蹣跚回去。醫院已經到了禁止探視時間，他和保安交涉，他的大衣、包都還落在醫生的辦公室。

知道他病情後父親總是嘆氣。父親是個真正善良的人，雖然又懦弱又不負責任。

但洛華想換自己，是不可能為了愧疚和自厭心理，就離群索居幾十年，對那個莫名其妙生出來的小孩百依百順的。確實是愧疚，洛華怎麽想，都不覺得父母之間有愛情，連情.欲都沒有吧。父親當時是不是看大家都嗑.藥，就也磕，看大家都濫.交就也跟著搞啊？

不過洛華想藝術家可能全都不負責任吧，如果沒有絕對的自我，就去繼承家業或者當上班族呢，幹嘛要表達自己的藝術呢？心裏的想法在心裏放著不就好了，非得變成實體，給別人看，就是幻想著能感染別人，聚集同好自不必說，就連異端也會拜倒在自己的藝術品之下。這是非常傲慢的。

洛華只是在娛樂圈混飯吃，但他的演技，哎，吃飯的家夥，他有好好磨練。他基本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在演員路上精進，更不承認自己有天賦。他爸可是真的純藝術家，又畫畫又搞雕塑。

父親說：“是因為我嗎？”

最後說：“非常抱歉。”

父親對洛華深深低頭。一直到洛華從房間裏出去，他才把頭擡起來，悲傷的眼睛從下往上看他。

兩人不像父子。說真的，鑒於洛華已經失去了母親，如果在這之後，至少父親能負起責任做一個父親，他的精神狀態都會好很多。網上一般會說‘父母和子女要像朋友’，真遇到一個把你當朋友，更甚者，把你當完全獨立個體尊重的父母，就知道有多悲慘了。

洛華不是到十八歲父母才放手的，洛華是小時候被送回家，大概七八歲？他父親已經非常尊重他了！因為愧疚。

不訓斥不提出學業要求，什麽都不。如果洛華提出要求，他就酌情滿足，更多時候把他丟給家庭教師團隊和管家。

父親一個人住在城郊的宅子裏，潛心創作藝術，洛華沒法去打攪他。

他那時就想太狡猾了！逃進藝術世界裏就可以什麽都不管了嗎？他不也是進行現實活動——非常汙穢、直接、原始的現實活動——才讓母親懷孕生下洛華的嗎？也是活在現實裏，呼吸空氣，在吃現實的食物啊。還要吃魚子醬呢。也沒見吃聖經裏的瑪娜（神賜的食物）。

洛華後來進娛樂圈，可能也是想獲得這種能推卸責任的有利身份，也是被粉絲們捧得高高的，就算真的做錯事，大家也會反過來罵揭露他行為的人之後，洛華反而茫然了。他覺得自己就是沒法做到父親那麽灑脫。說白點就是沒那麽人渣。

哪怕爸爸做個正常人，後來也忘記母親的事，忘記他手上那灘血——父親肯定只記得他手上的血，他‘給一個女性造成了不可逆傷害’的事實。而沒在看母親本人。

如果他之後再婚，找個好女人，生兩個小孩。當然洛華和他不住在一起，他們家的小孩基本都在本家被□□養，之後十六七歲上高中大學才脫離本家，偶爾和他見面，也是不尷不尬。

洛華坐在客廳裏，女人給他遞來餐盤，微笑著接待，洛華是那個家裏的客人——想想場景就挺冰冷，但有現實性。如果洛華是言情小說男主角，女主要為他哭了吧。

但就算是那種情況！父親都能理解他。他會知道啊這個孩子經歷了那種事，他有那種想法，我也可以選擇撫慰他，但我現在有新家庭了，我比起他更想選新家庭。所以對不起。父親應該會在遺產裏給他留下非常慷慨的數字吧。生前也不會少經濟援助。但那也是四分之一，父親還有妻子和其他小孩。

真是那樣洛華反而能松口氣。這是‘時常會有的事’，也在他理解範圍裏。可父親偏偏投身藝術。

沒有‘背叛’，如果是完全不知內情的人，聽見了，應該會以為父親在母親死後終於發現了自己愛她吧。

他也許和偶爾來這間宅子的女模特、藝術家、經紀人發生過關系，也有可能沒有，從父親的臉，溫和懦弱的草食性動物的眼眸看不出什麽。

他總是穿著寬松的家居服，站在木地板上，藝術家都恃才傲物，而他看起來像一個女企業家的丈夫，一個家庭主夫，待在家裏的男人。

反正他沒和任何人“戀愛”過，更不要說結婚了，幾十年來都是如此。

“你還要怎麽樣呢？”，洛華的女性親屬不耐煩問他，對比洛華，大家當然是對他父親更親近一些。有時甚至覺得父親比洛華更需要被人照料。

她們有點煩這個總是添麻煩，在情感上索取過多的小孩。那群人沒一個真的作為孩子，跟洛華的父親相處過！

父親並不是作為一個正常人，把愛平均分給了很多人，他哪怕是個自私自利企業家都好呢。他是把自己全部的關懷都給了洛華，但最多只有這麽多了。連一個關系稍微好點的親戚叔叔都比不上。從那之後洛華就很煩藝術家。那群人只想著自己的事情，搞糟了別人的人生。

如果每個小孩都是在模仿父母，那對比起父親的人生，洛華已經算活出個人樣了。父親就算在幾十年前就死掉，又會有什麽不同呢？

父親是個善良的人，這話再說第無數次。聽說他捐了五十萬美元。

富人區禁止外人進入，更別說乞討，但有時候就是有人能混進來。打扮都很體面，他們有時候說自己是新人導演、有時候說想要投資、家裏有人生了重病、或者自己是一個慈善基金會的代理人，他們基金會致力於改善無家可歸婦女和兒童的處境。總之無限接近於乞討。

父親遇到的是最後一種情況，洛華聽見心裏一跳，想他不是想到了當初的自己和母親吧！總之他問都不問，門開著，就說：“你等一下。”轉身穿過門廊，去室內，從書房找出支票簿和筆，回去，簽了張五十萬美元的支票給他。

那人接過的時候心應該跳得比洛華更厲害。他連聲說著謝謝就消失了，之後也沒再出現過。

那人心裏肯定沒有‘這是個好心人’的認知。他只知道父親肯定有段過去，是在為自己的愧疚付錢，搞不好心裏還在想要什麽利用這點，改頭換面下次再來。而家族裏其他人把這當作善心的證據，到處說，看到洛華卻說：“他還記得你們呢。”對著他的臉嘆氣。

洛華心裏更沒一絲一毫開心。這就是為什麽，他基本不說他對李心艾好，是因為移情心理，因為對母親的愧疚。後期不得不對李心艾吐露心聲，他的心情也是想死。

因為父親的愧疚又是什麽東西？

雖然有在國內活動，但【替身】這種電視劇洛華從來不演，移情作用也不演。當初那麽做，現在又是在愧疚些什麽呢？

他喜歡李心艾的一點，是李心艾是絕對不會愧疚的人，不喜歡的事她就不會做，雖然不出於本意的傷害了別人，但之後她也會很快釋然——對，是李心艾自己釋然。她對她女兒就是這樣的！然後會把事情忘光光。

釋然。move on。

因為這人的道德水準太低了，虎毒不食子，媽媽十月懷胎生下小孩，對孩子肯定有全新的感觸吧，她卻能夠迅捷忘掉，最後掐那孩子脖子，還讓她喉嚨發炎了大半個月。讓人看得目瞪口呆，反而沒法去指責她的道德了。

只能小心翼翼想，“她……是不是有什麽精神方面的疾病啊？”後來知道她確實就是有。那就更加只能點頭點頭了。

說來也奇怪，洛華雖然是那樣子出身，卻是一年裏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時候，都滿臉厭煩地想著，老爸幹嘛不把這些事情都忘記去過他新人生呢？

他媽媽也是活在現實裏的人。一開始正常生下了洛華，自己撫養，不管別人怎麽看，‘就是想養大他要錢’，洛華也覺得是媽媽確實那時候想要一個孩子，那是她作為母親的權利，不能因為家族有錢就把洛華搶過去。

之後撫養了幾年，也確實是母親無法承受了，就把他送了回去，並且還開口要錢。

放電影裏，就是這時候母親已經身患重病！知道小孩需要更好的教育和生活環境，才忍痛做出的決定吧，孩子搞不好還會怨恨母親這樣。現實中完全反過來。

後面洛華還會時不時跑去看母親，她一個人生活，有時家裏有年輕的男朋友。有時也會出現女孩。母親很早病逝。她和洛華的對話總是淡淡的。

‘感覺這孩子是不是有點被pua’，這是現在才有的說法，那時候家裏的長輩是說‘他還在被那位女士控制’。也沒好多少。

去看她的時候，經常是在下午，母親生著病，腿上披著毛毯，坐在沙發上側看著光下的洛華。

挺拔俊秀的少年，越來越長大了。眼前浮現繈褓中的嬰兒畫面。身上還有血。為什麽會有血？

她眨眨眼，睫毛像蝶翼一樣驅散想法。不知道那時母親具體在想什麽，她新交往了唱歌劇的法籍男演員。她說：“你也許可以去做男演員呢。”

洛華說：“什麽？”而回望過去，母親已經閉上了眼。

洛華拒不承認自己是因為這件事，而選擇這個職業的。他覺得本來也就不是這樣！但莫名其妙記得。他並沒有特別想取得母親的愛，母親也沒特別看著他，說‘是你毀掉了我的人生。’

母親從家裏拿錢，偶爾會給洛華做東西吃，送他生日禮物。兩者價格也不對等。這點見仁見智。

但母親死後，他確實只是孤零零一個人了。父親完全不能指望。小孩是不可能說“我想要父母的愛的”，而父親的恐怖之處在於，就算站在他的面前這麽說了，他也只會和善而茫然地看著你。

這點他和李心艾完全一致，李心艾已經決定確實地拒絕提供對女兒的愛了，真不知道那樣子她到底為什麽決定要生，游戲一樣的心態嗎？十月懷胎總不是游戲啊。有時洛華覺得她好像在做實驗。

因為是在自己身上做的，所以有點瘋狂科學家的意思，不過在途中讓周圍的人都很痛苦，她那個女兒更是尤其痛苦。

李心艾對丈夫還能假模假樣，說句“他其實也是個好人”，‘只是是媽寶男’這句就不必說了，對女兒是真的完全忘記的。細究起來那是她混蛋，所以就不細究。

有時候洛華覺得她的逃避方式好像阪口安吾。阪口安吾也是出軌出軌嫖.娼，到老婆懷孕了才緊張起來，還去醫院問過醫生，自己的性.病會不會傳染給老婆。他平時可從沒想過這種事。也可能想了，但大文學家思緒潛藏於心，沒表現出來吧。

還和老婆說過，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吧的，這種話。李心艾至少作為女性，是確實分娩出來了，沒法推卸責任，她如果是男的，洛華懷疑她也會對沈鈞這麽說。

他認識的女生都很自由自在，完全不內耗，李心艾綜合了父母的優點，在其他人眼裏應該是不得了的缺點吧。

而只有李心艾一半的媽媽也非常自由。如果有錢，她一定是個比父親美麗、優雅、慷慨得多的天使投資人。不是自己投身藝術，而是資助很多藝術家。

如人飲水冷暖自知。別人怎麽說pua，但按照洛華自己的記憶……怎麽說呢。兒童在五歲之前基本上是沒有記憶的。他不具體記得母親做過什麽，但是沒有痛苦的回憶。檢查身上，也沒有什麽傷痕，和小時候營養不良帶來的病。

當時他們完全沒錢，母親還從學校退學了。這已經做得很好了。混沌的感覺到被細心照顧著，他長大後也本能地親近她。

媽媽是在更糟糕的環境下長大的，她自己身上都有外婆留下的開水的燙疤。

李心艾的話，應該是把孩子關在出租屋裏面，自己跑出去旅游，一星期後回來，小孩已經在地上，餓得吃洗衣粉的類型。

孩子越是哭鬧，尤其它還會排洩，她就越是崩潰和受不了。

她最多也只能做到那裏，看到了自己的能力極限，幹脆把小孩丟給了沈鈞家，不能過多指責她。

洛華甚至覺得能幹脆放棄的李心艾挺了不起的。當然這些都是她在生病之前的邏輯，生病之後就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了，本性至少沒有改變吧，只是經過了很多包裝而已。

洛華很同情李心艾，但也知道她性格就是如此，並不是個更好的人，如果當初跟她結婚的是洛華，他們可能會更快速開往地獄。

他只是覺得她不適合跟任何人結婚，至少也不該生小孩。她找個女生不是挺不錯的嗎？找個崇拜她的粉絲、企業家、導演，或者同樣是當女明星的（最恐怖的是好像這四種，在李心艾身邊都有明確人選）

這樣的她，知道父親捐出五十萬會怎麽說呢？就是那件事之後，洛華徹底不登父親的門了。

“不如把錢給我。”少女時期李心艾一定會這麽講。她比起父母的愛會優先選擇錢，這也是因為在洛華的家庭，根本沒有什麽父愛可言。

“把錢給我，然後立我做遺囑繼承人，就去死，這麽愧疚我媽，就去死，下去陪她。”

肯定會直接這麽說，還會把手臂往外甩。像戰爭中的女軍官。如果當時背後有披風或者披著軍服外套，就會被揚起來。

她以前就是這麽直接看著洛華，並且說他很惡心的。

後期李心艾就不會有這種反應了。不知道具體是生產後還是得了精神病後，對她來說兩者可能是一回事。

開車旅游的時候，李心艾的行動其實很遲緩，她能操縱的情緒份額不多。晚上倒是會積極鉆進他房間，洛華覺得她是什麽特殊時期的小動物，特別特別需要撫慰，那是身體決定的。她也沒法反抗。

他做這個感覺像給糖尿病人定期打針。嘆著氣。

如果說是白天，李心艾就會把臉靠著車門。靜靜看著他。話過去了幾十秒也沒有反應，想著她是不是沒聽清楚，果然沒聽見。還要說第二遍。

說到第三遍時，她才緩慢眨了眨眼睛，然後笑了。

“還發生了那樣的事嗎？”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。

洛華完全傻眼。最後只能嘆氣。拍拍李心艾的頭，手感像拍鳥類蓬松的羽毛。她“嘿嘿”地笑起來。

他想這孩子果然病得很嚴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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